Warai no Daigaku [1]
序幕

椿一:“这是我的战斗。”
向坂:“战斗?什么意思?”
椿一:“我也说清楚。就是现在国家进行的事情。为什么不让大家欢笑?为什么国家要剥夺老百姓的乐趣?”
也许你并没听过《笑之大学》这个名字,但《喜剧的忧伤》听起来应该很耳熟吧?5年前(2011年),这部由陈道明与何冰主演的戏剧空前火爆,一票难求,而其剧本原型,正是三谷幸喜编剧的话剧《笑之大学》,这部只有两个演员的戏于1996年初演,当年即摘得“ 1996年度読売演剧大赏”的最优秀作品奖。2004的电影版则由编剧三谷幸喜曾经曾经在《古畑任三郎》系列中合作过的导演星护指导,除了个别细节有所改善(删除去了一只迷路的乌鸦),并在故事发生的七日更迭部分加入了部分街道上的角色上方场景人物过于单一的疲劳感,电影版的改编仍然保持了对戏剧原作叙事的忠实。
《笑之大学》的故事发生在二战时期的日本,举国深陷战争泥潭的政府对娱乐行业采取了控制措施,安排由役所広司所扮演的审查官向坂睦男对剧场戏剧中的喜剧剧本进行审查,其中垣吾郎所扮演的剧作家椿一是喜剧剧团“笑之大学”的专职作家,除了创作剧本,参与演出之外,还负责将剧本提交审查官官审查。椿一将最新创作的剧本《朱丽叶与罗密欧》提交给向坂审查官的一刻,拉开了这个故事的序幕,两人围绕剧本修改的你来我往,则构成了叙事的主体。只是这个以“审查”为主题的故事,却并没有落入常人认识中“审查干预创作自由”的套路,反倒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种关于艺术以及喜剧的全新理解,并切题地如一所“笑之大学”一样,点出了“笑”的价值所在。
而这一切,全是通过审查官向坂与剧作家椿一两个角色的演出而实现的。
审查员

“说实话,这样的检查制度,我认为根本没有必要。根本不需要检查,统统禁止它就行了!国民万众一心共渡难关时期,哪来心情搞什么喜剧,哪来心情欢笑,本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 — —向坂睦男
在第一次与椿一会面时,向坂睦男将《朱丽叶与罗密欧》的剧本将到地上,口中说出了上面所说的话。他的观点并不稀奇,甚至是在如今的和平时期持有如此观点的人们亦不在少数,面对庸俗喜剧,我们在观看过程中哈哈大笑之余,也往往不会引起高看一眼,甚至嗤之以鼻,只将更多的荣誉赠予那些交口称赞,处理更严重针对的作品。笑对于我们来说,似乎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在伤亡惨重的战争期间,哈哈大笑就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甚至容易被冠上“缺乏同情心”的标签,遭到人质疑。
秉持这种信念的向坂,对椿一的剧本百般刁难,先是提出改变剧本发生的背景与人物,又要求在其中加入爱国主义元素,新的警察角色,甚至是过分到到要求椿一删掉剧本本中的全部搞笑元素。驱动其行为的,除了审查官的身份,也与个人经历密切相关,在调任审查官之前,他曾在满洲负责反日思想管治的工作,称剧本审查,这种接近敌我宣传,的管治自然更加严厉。当然,这一作风也延续到了剧本审查中,影片开篇处,在椿一之前曾有六个剧团的剧本接受审查,向坂对待这些剧本时毫不留情,除了简化为一切对彼时政府不利的台词,如果剧团代表代表稍有微词,同样无法逃脱演出遭受禁令的命运。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向坂都是一个好公民。他努力工作,严格按照自己的职位要求行事,绝不放行任何一个不符合标准的剧本(想想《美国众神》中盖曼笔下那尽忠职守的纳粹集中营毒气室负责人吧);他与政府的意志相统一,不曾质问过叙述控制背后的真正意义;他不知道如何去笑,始终放松不下自己的神经去享受生活,而不也换来了高效,严谨的工作状态。向坂的严肃个性与此工作内容的荒诞之间,也构成了这部喜剧中的第一个维度。
在与椿一的七次交锋后,隐藏在向坂内心那份追求愉悦的本能同时渐渐觉醒。究竟是什么催动了这份本能?如果结合其后两人在讨论剧本过程中迸发的火花,可以看到向坂在面对剧本时,对毫无深度的浅层次娱乐抱有相当的反感,并可以从创作者的角度出发,去探索作品本身对于笑点的处理是否到位,力求兼顾顾幽默与逻辑自洽。此类型传统戏剧观众,更贴近剧作者的特殊视角,其实要归因于他费心寻找毙掉剧本这一过程中积累起来的文本细读能力。如果没有字句句酌的挑刺,向坂也不可能训练出自己对于戏剧人物设置和叙事逻辑的敏感,审查官的工作给他带来的剧本阅读训练,让他可以从广度(浅草全部上演剧本)与深度(各个剧本之间跨越对比)上,超越普通观众,甚至超越某人一个剧作家(如椿一)的视野,以一个评论家的视角来评 作品。在这层意义上来看,向坂与椿一之间的互动,并非单纯建立在向坂身为一个普通人对于愉悦的本能追求,而是有着另一层逻辑因果在内。
正是针对戏剧文本的讨论,让向坂一次次悬崖勒马,没有将那方鲜红的刻有“不许可”的印章压到剧本上。面对椿一的剧作,他似乎是流露出了极为罕见的同情,但仔细思考,支配向坂行为的,或许是想要知道自己的信念是否合理的那股好奇心。椿一的不脆弱抗争动摇了他曾经坚不可摧的信念,也让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是否有人有助于自己笑?而在这个问题之下的真正问题其实是:我到底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

向坂:“我倒觉得现在的工作更不容易。我怎么也没想到,来管戏剧还有庸俗喜剧的审查。人家都说我对喜剧迟钝,没感觉。”
椿一:“不会吧。”
向坂:“熟悉我的人都这么说。我天生就没笑细胞。”
椿一:“从来也不开玩笑什么的?”
向坂:“一次也没有。”
椿一:“幽默?”
向坂:“也没想过。我不感兴趣,人们笑的事情。”
椿一:“啊,也有这样的人士。”
向坂:“搞笑,有那么重要吗?”
椿一:“很重要。”
向坂:“我从来没真正笑过,不是也到了现在吗?同你比例,我不讨人喜欢。”
尽管嘴里说着自己没有笑细胞,从不开玩笑,对幽默不感兴趣,不讨人喜欢,但在向坂的内心深处,仍然向往着有一天能够和其他人一样开怀大笑。向坂乏味而刻板的生活状态并不完全取决于他的性格,政府官员的身份,周遭众人对自己的固定印象,都让他不敢越雷池一步,也许最初让他人形成这种偏见的因素,是他本身的愉悦阈值,但为了维护在他人心脏中的形象,符合社会对自己的要求,他的本性与感情被包裹挟其中,再也无法获得诚实地释放。更为可悲的是,被社会与他人伤害的他,反过来成为加害者,在审查官任上不自知地拒绝一切对“笑”这个人类最基本,亦最不可少的感情的追求和呈现。
让向坂坂内心的坚冰融化的,并同时编写作家椿一的坚持,还有喜剧本身的力量。在对剧本进行审查的过程中,向坂从椿一处学到赋予喜剧创作的手法,也真正让他愉悦的,或许不是观看演出(在“笑之大学”剧场观看演出时,,终于成为了自己的所以无法欢笑,是艺术水准的不足与政治宣传的抑制同时共同作用下导致的。他从未笑过一次),翻到是与作品之间的互动,或者说,与椿一一起打磨作品的过程。向坂固然是一个审查官/观众/评论家,但同时也是彩排演员/剧作家,,点燃其激情的,则毫无疑问是后两个身份,从这一层意义上看,在七日交锋后,向坂的身份也已经发生了转变,从之前的旁观者,变成了之后的创作者,并非将自己的智慧融入了剧本中,更与椿一建造起了创作伙伴的关系,并真正理解了喜剧创作背后的汗水,甚至 泪水。
剧作家

“实际上,我也曾想过,放下手中的笔。但是,我是喜剧作家。喜剧作家,就该有喜剧作家的战斗方式。我这样想。没有老天相助,也定有出剧本的办法。绕开审查官,保护剧本,预期演出,一定会有其他办法。于是,我有了一种欲望。那就是,不是用直接战斗的方式,而是我自己独特的战斗方式。就是这样。官方说什么,我都接受。这之后,按照要求,全部重新改写。但是,改的剧本,要更好笑,更滑稽,意味着意思!这就是,最适合我的方式。这就是,面对实力的,我的战斗方式。” — —椿一
在六次交锋后,两人的关系已经从最初的冰点直冲上沸点。向坂多个首肯了剧本,更准备向上级推荐椿一作为剧作家的代表接受表彰。但在此幕之后,两人的互抒胸臆却适得其反,将审查直接拖入了第七天。此时的向坂表面上表达了对剧本的认可与对椿一的赞赏,但这种认同的替代仍然是在固有职权范围之内给予的,换言之,椿一在权力规定的界限内,在审查官向坂的监视下对剧本进行进行改编,最终的完成也符合军国主义的审核要求。这种认可与认可可以认为是向坂对椿一个人的认可,却绝非对椿一抗争理念的认可。
而当椿一说出出上面这段话之后,也就相当于当面否认了对当权者,审查制度以及审查官存在意义的质疑,将冲突从个人身材提升到了理念层面,虽然字字真心,却已经则向向坂的勃然大怒,已经不再像第一日那样只是下马威,他不再是自己施行权力的根基并不充分,但如果彻底叛离审查官的身份,自己自己何以安身立命呢呢?除了公务员,政府,他还剩下什么呢?
椿一则不同,他一直以来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过活,最初作为布景工人,其后因为兴趣所致而成为剧作家,无不如此。他珍视亦明晰笑的价值,同时对于创作有着清醒的认知,并不会因为修改意见来本身为审查官的向坂就一概反对,而是会认真吸取其中所有的内容,并在达成审查要求的同时,进一步提升作品的品质。
这种忠于作品而非个人或集体的态度也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夹在审查官向坂与剧团圈子内部,而不得不克服苛刻的审查条件,另一边也不得不面对来自剧团方给非议与排挤。而给椿一带来最大伤害的,恐怕并非前者,而不是,自己战友的不信任。在他们僵化的观念中,理所当然地认为在任何条件,任何情况下,审查都会只有奋起反抗的剧作家,才能真正代表剧团利益,若非如此,则就是叛徒,政府的狗腿子。剥夺创作的自由,都是对于剧本有害的,剧作家与审查官一定是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
真的是这样吗?支撑椿一走过这七日,面对审查官的刁难与战友的责难的,到底是什么?
是作品本身。
在他向向坂灵机一动的点子记录下来加入剧本中,只要能够穿透喜剧效果;他会围绕苛刻的审查要求建造全新的笑点,将限制化为灵感的源泉;他会费尽心思将团长青空寛太那并不逗笑的招牌动作和招牌台词简化地保留在剧本中,只要能够提振演员士气,提升演出效果。一切外部加诸其身的要求在他的眼中,不过是刺激创作的新动力,正是这种态度,让这个剧本得以恢复在七十年不断进化,至臻完美。
他的单纯固然在第六日结束时招致了向坂的强力回击,要求他写一出不包含任何搞笑台词的喜剧,但正是这份纯粹最终动了向坂,让他放下自己的执念与身份,,认可了作品的价值,并随后承认了椿一的价值。这种认同也许并非椿一最初的目标,他对于向坂提供的一次帮助(表彰,免除兵役)也从未奢求过,但当向坂最终走出取调室,大声说出喜欢他的剧本时,椿一的贝壳终于露出了笑容。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作品已经征服了世界上最严酷的审查官的心,而对一名剧作家来说,还有什么是比这更重要的呢?
Sha锁

向坂:“我说心里话,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你们剧团演出。制造种种借口为难你。想方设法,不批准你演戏。我就是带着这种念头工作的。”
椿一:“我想到这些了。”
向坂:“所以,处处刁难你。没有任何理由的。但是,你奋力了,遵循我的要求改了剧本。而且,改出来的,比以前更搞笑。就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
伴随说这部电影的主角是向坂和椿一,不如说是《贯一与阿宫》这个剧本。
在审查过程中,椿一将最初称为《朱丽叶与罗密欧》的剧本按照向坂的要求进行了本地化处理,改称为《贯一与阿宫》以戏仿《金色夜叉》的人物。但向坂的苛刻的要求必须就此此告终,先是添加爱国主义对白,后是添加新的警官角色,每一个新的要求都比上一个更加疯狂,但椿一总是能够做到地根据这些要求建造出全新的笑料,让故事更加精彩,而整个故事的最大亮点也便系于此处。
《笑之大学》所讨论的最重要的主题,是审查与创作之间的关系。偶尔笑之剧团众人还是向坂,都将完全对立开来,审查会干预创作自由,导致原本的创作思路无法获得贯彻。从电影开篇每位接受审查的作者表情就可以修剪,接受审查是一个多么痛苦的过程。但《笑之大学》的故事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跳出了这层固有观念,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念:限制对创作的固有。
如果您真正参与过任何形式的创作,一定会知道彻底的自由对于创作而言,并不一定是件好事,而很多极为知名的作品,其实都是在极高的限制条件下创作完成的。举电影为力,创作《教父》 [2]第一部时的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3]时刻面临着被炒鱿鱼的阻碍境,创作《洛基》第一部[4]时的西尔维斯特·史泰龙[5]几乎身无分文,正是在这种极端条件下,他们破釜沉舟,迸发出了超强的创作才华,为观众们留下了百看不厌的作品。而在创作中《教父3》和《洛基》随后的作品时,这种捉襟见肘的资源与信任早已不在,作品本身却变得差强人意,虽然不可一概而论,认为其失败在于限制的缺失,这一点的影响却却不不容忽视。
但这并不是说审查制度就一定是有利于创作的,像第六日晚向坂提出“不留一个搞笑词,创作一出喜剧,观众连心里笑都可以”的要求,是无论如何也不如果他们能够突破僵化的对立思维,将审查限制创作过程中的激励,与资金,人力,时间上的限制等量齐观,并以自己的智慧去突破这种限制进行创作,那么对于最终的作品效果而言,反而可能创作出奇迹。《笑之大学》的发人深省之处,就在于道出了这不足为外人道的,创作者所面临的优势。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种能够提升作品价值的外部限制,有一个称呼为:“祝福的枷锁”。以诗为例,留存至今最脍的人口的古诗词大多是受到平仄及押韵等一系列的格律限制的,这些限制是古诗词这种文学形式恢复存在的基本规则。诚然,自古至今能够符合这些规则的作品,如汗牛充栋,其中流传千古的着实有限,但限制与创作之间的关系,却绝非简单二元的对立,而预期向坂和椿一的关系一样,更加复杂,也更加灵活。
笑大学

向坂:“我是要求你,写不能笑的喜剧啊!”
椿一:“知道。”
向坂:“这样的要求,不可能完成!”
椿一:“不做怎么会知道!”
向坂:“你从哪儿来的自信呢?”
椿一:“没有什么自信,但我相信自己。如果有一个晚上,会有办法的。这之前也是这样的,没有笑的喜剧,不是很搞笑吗?”
隐藏在《笑之大学》的故事之中,只在偶尔几个瞬间浮出水面的,是军国主义与普通人生活,集体与个体之间价值理念的冲突,而将冲突进行浓缩后所得到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笑”。
笑是抵抗权力的最有力工具。
军国主义政府之所以对喜剧剧团进行审查,或者说按照名义上的要求各大剧团禁演喜剧,改演宣传忠告军报国的爱国主义戏剧(仔细观察浅草街上各大剧团代表剧目目证在七次的变化,可以看到大多数剧团都屈服于当权者的要求),就是因为“笑”这一行为,是与军国主义要求的统一意志,压抑个体情感相背离的。
《贯一与阿宫》中警察大河原出场的一幕,是应向坂上司要求所加,但在向坂和椿一两人的共同努力下,这一场戏从宣传军国主义变成了讽刺警察的无能,满面严肃的大河原虽然全心全意追逐盗贼,却被贯一随口指挥着到处乱转。这一幕之所以能够成为观众的笑料,从而在于它塑造了一个符合人们认知的权力阶层(忠于职守),却又在剧烈暗合了民众达成的期待(愚蠢),并道出了一个事实:权力与智慧之间并没有绝对的正向关联。这固然从侧面满足了民众对自己的期待(无权但拥有智慧),也同时瓦解了权力存在的理念基础:集体智慧一定高于个体智慧,集体的决定一定是个体个体的选择,个体只有依附于集体,才可能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恰恰在对上述典型戏剧桥段的建成过程中,向坂内心对于权力的固有认知逐渐塌陷,作为权力制度的最严重官吏,权力的合理性是他能够安身立命的基本保证,但在满洲进行反日思想管治的经历已经让他开始质疑自己的国家行为的正当性,椿一对剧本的持续修改完善则进一步动摇了这种存在方式的价值。《贯一与阿宫》的质量提高固然源于向坂和椿一的合作,在某种意义上,两人也形成了一个集体,但椿一作为一个剧作家个体以一支笔与当权政府进行对抗的态度,最终打动了向坂。他最终对于剧本的认同,实际上也同时是对于个人价值的认同,对于艺术价值的认同。

“我要谢谢你。让我知道还有另一个欢乐世界。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这七天,我就没断过笑。这之前,我根本不会笑。带着你的剧本回家,而且,对写这本书的人,他的智慧,从心里佩服。我要看你写的书,我要看。每次,被台词逗笑,演员的样子浮现在脑子里,独自回味。看你编的戏,让我更愉快吧!” — —向坂睦男
艺术所追求的,并非思想的统一与固化,或者与之截然相反的创造,变化。向坂的变化,正是从信奉集体价值到坚信个体价值的转变过程,在这层意义上,这个“笑之大学”剧团的剧本,也曾经一所讲授笑之意义的大学,椿一是教师,向坂则是学成毕业的学生。从反方向看呢,不断提出严苛要求的向坂,又何尝不像是一个严厉的老师,为学生椿一进行了一场又一场考试,并最终让他的创作水平大大提升,并最终导致了令人惊艳的作品呢。
在笑之大学里,学生即老师,老师即学生,艺术的界域之内,而不是像社会体系那样分出绝对意义上的阶层关系,我们从彼此身上都拥有全新的视角,学到前所未知的知识,最终决定我们学业价值的,不再是他人的目光,而是作品本身,对于喜剧来说,就是观众所发出的笑声。
从舞台到电影

向坂:“以前就喜欢写作吗?”
椿一:“原来是喜欢美术,来这家剧团后,是搞舞台背景设计。”
向坂:“背景?”
椿一:“是的,就是舞台背后的景色啦,天空什么的。做着做着就干上现在这行了。”
向坂:“被卷进来的?”
椿一:“是的。”
向坂:“你觉得有意思吗?戏剧这行。”
椿一:“有意思。”
《笑之大学》本是一部戏剧,只有两位演员,取调室一个场景。变成这么一部最简主义的戏剧改编成电影,导演星护面对的限制与挑战可想而知。除了依赖两位演员(役所広司和稲垣吾郎)的精湛演技之外,调度精确的镜头语言与紧密贴合剧情发展的配乐是让这部两个多小时的双人戏不感到感到疲劳的关键所在。
从舞台到银幕,对于观众而言,视觉呈现由现场的固定视角转换为摄影机的运动视角,依据角色心理状态的不同,镜头方向也会造成对应的变化,在最初几次交锋中,凡是拍摄审查官向坂的角度,几乎都是仰视以凸显其威严,凡是拍摄椿一的视角,则无一例外是俯视。而在第六日终末,向坂与椿一的关系从极热替代冰点的一刻,窗外日落的光线变化也与这种变化紧密应和。通过剧情前进,两人的关系渐进平等,镜头视角也随之缓缓放平,最终在取调幅长廊上两人终于平视彼此,实现了真正的平等。
为了规避角色数量限制给观感带来的单调感,在取调室的两扇不大的铁窗外,天气也会随室内姿势有所变动,时而阴雨连绵,时而阳光璀璨。每两日之间,镜头也会发生椿一的步伐,在浅草剧院街上扫过,用街上众人(剧院拉拢观众,卖报者,行人)各式各样的行为来缓解和只有两名演员带来的审美本片的配乐单从旋律来看,其实是对几个固定交替的重复与变奏,但在编排部分却下了不少心思,围绕故事的每一个转折,配乐都会适时作出精准的调整。
上述种种细节,让全片的观看感受丰富,而因因剧本的限制而趋向单一,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种手法的存在,反而提升了本片的重看价值,细细品味导演如何在剧本的限制之下运镜,调度,配乐,甚至比第一次观看时专注于叙事获得乐趣。从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祝福的枷锁”,不是吗?
结语

向坂:“活着回来啊!!!为国捐躯什么的,不要去想!你自己不是这样写的吗!要死的话,也是为了锅!”
椿一:“你也可以了,这个台词。”
向坂:“太喜欢了!”
在剧作家被征兵役之后,他的任务终于圆满完成,《贯一与阿宫》再也无法上演,但在椿一最后一次走走调度室后,向坂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满面失落之情。权力本来自于人民,而去人民的权力,本身也成为一具空壳。向坂追出调度室的同时,也相等于放弃了一直以来赖以维系自己的身份的执法环境,转而作为一个普通个体发出自己的声音。
当向坂说出“活着回来”四个字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终于陷入了在军国主义意志之下,每一个个体的价值所在。在军队序列中,椿一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士兵,也许会为国(侵略他国的战争)捐献的军械,甚至没人为他的死落泪,但身为剧作家的椿一,却可以写出最出色的喜剧剧本。尽管没有多少人会真正去在意一部喜剧的艺术价值,但椿一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不懈地排除万难创作着给人们带来欢笑的作品。他的人生,也许早已跳出了喜剧或是悲剧的二元的所有权,拥有了一份更加耐人咀嚼的价值。
尽管不是所有喜剧最后都非要让人看哭,而部部电影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却是独自独自在笑之大学剧场内,身着风衣的向坂。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与其他人并没两样,同样能够开怀大笑,只是终于确认这一点后,他却并没有笑出来,而是双眼满含泪水。站在开怀大笑的观众中,默默哭泣的他仍然格格不入,也仍然孤独透骨。
欢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许这才是为什么喜剧这样重要吧。
[1]:笑大学
[2]:教父
[3]: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
[4]:洛基
[5]:西尔维斯特·史泰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