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下笔之初原题“从零到一百”,不外乎意指我这个从未看过柏格曼电影的人参与这次百年盛会。写了几段开展前自己如何又如何的心路历程,直到第一天的片单心得结束后已千余字,但外行人写流水帐味同嚼蜡,柏格曼作品的象征和命题还轮得到我说吗?念头一转,文字档瞬间又恢复了空白。
纪念影展转眼结束已近两月,随时间淘洗后留存的记忆朦胧,散场后记下的关键词恐怕也真意邈然。但如此密集观看同一个作者的作品总有特别之处,尤其是柏格曼例如我看了最后一场《野草莓》( Smultronstället ,1957年),那已经是影展倒数前两天,很多观众都像我一样泡在新光影城大半个月,以致客串演出加油站老板的马克思冯西杜(Max von Sydow,1929-)一现身,席间忍不住像看到老朋友般失笑,那就是影展才能创造的情境了。
既然如此,我穷极无聊地做了一个柏格曼电影的演员出场次数统计表。来源是维基百科(本来想用iMDb,但因为资料太详细反而难统计),我将本次台湾上映的38 + 1部作品,逐部查阅列出的姓名的演员清单,列出参与演出两次以上的人(另有几位只参与过一次但也替换,后文替换),想必会有缺漏,不过大致上可以作为参考。要在一篇文章里谈完柏格曼是不可能的,我试着从与他合作最多次的演员开始。
从喜剧主角到宗教质疑:无所不包的古纳尔・布永斯特兰德
如果以数量统计,古纳尔·布永斯特兰德(GunnarBjörnstrand,1909–1986)可说是柏格曼最忠实的表演伙伴,他至少参与十七部作品的演出(根据网路资料,若再加上其他电视作品,总数达二十二部),而且几乎都是有台词的角色。
从五〇年代开始与柏格曼合作,直到七〇年代晚期总是密集地出现在柏格曼的作品里,甚至到《芬妮前半段时间他常饰演喜剧中的男主角或配角,英挺的外型很有那年代好莱坞老派帅哥的气势;但他同时与与亚历山大》( Fanny och Alexander ,1982)时还客串演出剧团团长。也参与《第七封印》( Det sjunde inseglet ,1957年),《处女之泉》( Jungfrukällan ,1960年)等电影,更在《冬之光》( Nattvardsgästerna ,1962年)。
瑞典本身并不是一个强烈宗教信仰的国家,不过众所皆知柏格曼父亲是神职人员,据他在自传《魔术灯笼》( Laterra Magica ,1987年)。 《柏格曼自传》,远流,已绝版)中所说,父子关系向来紧张— —但在前阵子上映的唱片片《柏格曼:大师狂想》( Bergman:A Year in Life ,2018)中,他的哥哥达格(Dag Bergman)表示这记忆是修改过的,常被痛打的是他而不是英格玛,这段谈话曾被柏格曼禁止公开放映。
无论真相为何(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认为导演说谎,同时又觉得无损于其作品的真实性-他真正的自白在电影而不是文字里),至少从《第七封印》之后,宗教就成为柏格曼作品中明显的元素。我在影展的第一天就观赏了《第》,当下有点担心后面两个礼拜都这样的话我就该糟了,因为看不太懂,整片大概至少三分到的时间都在完全的茫然中。但到《冬之光》时,却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从巨细弥遗的礼拜仪式开始,就完全理解了导演想要传达的讯息。争议信仰的牧师,却仍要行礼如仪,为居民解决困惑(但无能为力),甚且连自己的情感困扰都摆不平。影像苍白冷冽,直到末尾窗外那一瞬突然绽放的光亮,究竟是神启,或者内在的顿悟?
尽管如今被视为经典的柏格曼电影多半像这样充满喻示或暧昧难解,但我个人很喜欢他早年的喜剧和通俗剧。布永斯特兰德在这些电影里常自作聪明(但笨手笨脚)他和伊娃达尔贝克(Eva Dahlbeck,1920–2008)可说是萤幕情侣,在《恋爱课程》( En lektion ikärlek ,1954年)和《夏夜微笑》( Sommarnattens leende ,1966年)中皆饰演欢喜冤家,以高度幽默感探究男女关系,同时颇具神经喜剧的精髓。伊娃达尔贝克同样出身皇家戏剧学院,外型亮丽,多半饰演乐天,坚强的角色,参与柏格曼作品的时期集中在六〇年代,是我看下来最喜欢的一位女性演员,但她后来退出演艺圈,改行成为作家。在与柏格曼合作的电影《秋日之旅》( Kvinnodröm ,1955年)中饰演一位专业,强悍的摄影师,情场上却因与有妇之夫藕断丝连而挣扎 扎,细腻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其后又以《生命的边缘》(Näralivet,1958年)和比比安德森(Bibi Andersson,1935-),英格丽图林(Ingrid Thulin,1926-2004年)及芭布洛希尔特·艾芙欧纳斯(Barbro Hiort afOrnäs,1921年-2015年)一起拿到坎城领先奖。
可怕又迷人的女性角色,与她们身边的男性
《生命的边缘》一开始我看得很痛苦。不是看不懂,而是真的「痛”。英格丽图林饰演的角色因流产必须紧急手术,生产相关的场景是我的大罩门,,虽然画面跟血腥完全扯不上关系,我还是在想像的痛楚中坐立难安,必须深呼吸才能继续往下看。
当然恐慌症状是我的个人问题,这实际上是部在残酷中带着温柔的作品。柏格曼在许多电影中关注女性,他一生四度婚姻,不时和演员发展婚外情,我认为这些作品是他对女性的赞颂与诋毁,他通过由影像与剧情,观察,讨论这个他不属于,既着迷又痛恨的性别。
剧情主要围绕着三位女性:伊娃达尔贝克是位已经过了预产期的产妇,分配期待与一些微不安等待新生命的来临;比比安德森饰演从乡下来到城市工作却未婚怀孕的女孩;因流产紧急送医的英格丽图林,重置省视自己与丈夫(马克思冯西杜)之间实际上已然没有了爱情的真相。
这是一部完全的室内电影。或许因为生死是柏格曼关注的重要命题,有很多作品都出现病房,且通常没有太多细节,几乎像是舞台剧的布景(如《假面》( Persona ,1966))。在封闭的空间中,重心几乎都在场景调度和演员的表现上。乍看之下,伊娃达尔贝克开朗,比比安德森天真,英格丽图林内敛,但除了外表呈现的这些性格强烈却又底蕴丰沛的演员,正是构成柏格曼作品的最重要因素。
英格丽图林和柏格曼合作的次数没那么多,但多半饰演关键性的角色,经常是冷酷外表下充满内心挣扎的女性,《生命的边缘》如此,《冬之光》,《沉默》( Tystnaden ,1963年),《魔术师》( Ansiktet ,1958年)等片皆然,《哭泣与耳语》( Viskningar och rop ,1972年)更是无须多言,自残那一幕的惊心动魄,我也只能从指缝里才能继续看下去。
比比安德森是统计表里参演人数超过两位数的演员之一,而且才加入柏格曼班底不久,就演出《第七封印》和《野草莓》两部作品。早年的比比安德森多半演出形象天真的女孩,直到于《假面》中饰演替照顾正常的看护,由于丽芙乌曼(Liv Ullmann,1938-)完全没有台词,等于全场几乎只有她一人开口说话,从生疏到无话不说(和盘托出自己的过往),愤怒/充满嫉妒,乃至超现实的角色互换/融合;其后参与柏格曼第一部英语片《红杏》( The Touch ,1971年),饰演在丈夫(马克思冯西杜)和情夫(艾略特高德Elliott Gould,1938-)间挣扎的女人。虽然我主观上不喜欢这个故事(单纯觉得藕断丝连很恼人),但看似突兀的终结(颇具早期作品风格)反倒为通俗的剧情注入新意。
丽芙乌曼是最晚加入柏格曼班底的演员(本次片单中《假面》是他们最初合作的作品),却也可说他是最重要的演员。《狼的时刻》, 羞耻 》( Skammen ,1968)与《安娜的激情》( En激情 ,1969)都与马克思冯西杜饰演夫妇— —说到这,忍不住觉得马克思冯西杜在柏格曼的作品里实在是个很苦命的男人,妻子经常不爱自己(或爱别人),不然就是自己活得很痛苦,或女儿遭遇不测⋯⋯我想在《野草莓》里看到他的那阵笑声里,应该也包括庆幸他安然无恙吧(?)。
扯远了。看简介时都说《狼的时刻》被认为是柏格曼唯一一部惊惧片,胆小如我进场前有点担心,不过果然柏格曼的惊惧跟别人不一样,在看《安娜的激情》之前,我并不知道它和《羞耻》的关联,但丽芙乌曼上岸的第一个镜头就暗示了这个可能。两部相较较我比较喜欢《羞耻》,电影本身以模糊善恶对立的角度讨论战争,如果再考虑导演本人的政治立场与受到的批评,那么的确像影展手册中说,这部片是柏格曼对「反柏格曼者」的回应(闻天祥语);若再连结到影片的创作年代,或许可以是对全球学潮的呼应。
丽芙乌曼之后的萤幕伴侣换成厄兰约瑟夫森(Erland Josephson),除了《哭泣与耳语》中的藕断丝连,《婚姻场景》( Scener ur ettäktenskap ,1973)与《面面相觑》( Ansikte mot ansikte ,1976)两部电视电影精心打造婚姻生活的崩溃毁灭,我这个不婚者看的也是怵目惊心,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比想像中脆弱。在看之前会怀疑自己能否在电影院里连看几个小时(而且几乎只有两个演员对戏),但实际上完全没问题。柏格曼以通俗形式包裹的人性质疑至此已然炉火纯青,差不多就是在大银幕“追剧”的感觉(影展最后追加的《夕阳舞曲》( Saraband ,2003年)是《婚姻场景》三十年后的续篇,青春不再的两人再次相逢,,只是想到瑞典人打开电视看的是这些还是挺惊人的。当然不可能重燃爱火,而是延伸至男方的亲子问题,丽芙乌曼在这里倒有点像柏格曼早期电 影中偶尔会出现的「说书人」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