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人与妻子,原是一体两面
这句柏格曼的名言一语道破破表演艺术在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但我们能轻易发现,情人里处处是妻子的影子。我的笔记里匆匆记下:
假面(剧场),夏日恋曲(芭蕾),夏夜微笑(剧场),第七封印(马戏团),魔术师(魔术),黑暗的玻璃(剧场),蛇蛋(秀-酒店),危机(隔壁剧场的BGM),开往印度之船(秀),裸夜(剧场,马戏团),渴慕(芭蕾),牢狱(电影,默片),芬妮与亚历山大(剧团,偶戏),魔笛
除了这些直接或间接出现舞台或戏剧表演的作品,柏格曼平均以前的电影似乎会有意无意地安排一位全知的谜样人物,担任命运之神或说书人的角色。他/她和主要角色的关系不一,《第七封印》里的死神固然是最典型,《假面》里的医师,《夏夜微笑》里伊娃达尔贝克的母亲,《夏日恋曲》扮演丑角的同事,甚至更早《雨中情》(Det regnarpåvårkärlek,1946年)里那位撑伞的男人,就算很少直接打破第四道墙,也让银幕的界线引起暧昧模糊。

包括之前提到的病房布景乃至于人物构图,很容易在柏格曼电影中意识到“舞台剧”的瞬间。甚至是超写实的剧情如《婚姻场景》,一个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张办公极简的布景,少量的演员,反而把张力拉到最紧绷,在血淋淋的真实之上,更多了一层荒谬感。桌,两人隔桌对坐的画面,根本就是舞台剧呀。

在这些作品中,有的是直接以表演艺术作为角色的本业,有的则是因应剧情安排的演出。在众多形式里,「马戏团」这种以奇人异事为主题的表演形式,在我看来最为特殊(《魔术师》也有类似的效果)。以马戏团为背景的重要电影作品,除了一九二八年卓别林(Charlie Chaplin)的《大马戏团》(马戏团)外,莫过于几乎与柏格曼同时代的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于一九五四年执导的《大路》(La strada)。台上与台下,欢乐与悲伤,华丽,诡异的场景⋯⋯「梦是唯一的真实”这句名言似乎足以适用于费里尼自己,对柏格曼而言似乎也是如此。
不过《大路》因纯真的吉索米娜(茱丽叶塔玛西纳,朱丽叶塔·马西纳,1921-1994年)让人动容,《裸夜》(Gycklarnas afton,1953年)里人们目不转睛的则是任性,性感,泼辣— —几乎带点粗俗的哈莉叶安德森(Harriet Andersson,1932年)。
《莫妮卡》(莫妮卡夏天,1953年)让她一鸣惊人,肆无忌惮展现青春豪放的身体和心智,很难残酷责备她不负责任的任性妄为,此片取得了票房的成功,柏格曼并用她此片中她饰演马戏团的团员,同时也是团长的情妇,男方由于事业不顺,兴起了回归家庭的念头,她因此心生妒忌,决意报复,对象却是剧场的一名演员(哈赛耶克曼·哈西·埃克曼,1915年至2004年)。不妨碍说我过度解读,不过马戏团与剧场的结合,在我看来便如梦境与现实的交缠。

哈莉叶安德森本人所谓个性就十分直来直往,平时也不化妆,不过在与伊娃达尔贝克合作的《秋日之旅》中,她扮演一个年少单纯的模特儿,表面看起来娇滴滴的,但只是对浮华世界充满向往,并不是一个坏女孩。在遇到布永斯特兰德饰演的富豪大叔后,过了梦幻般的半天,才因对方女儿的羞辱和达尔贝克的训斥而领悟(布永斯特兰德和达尔贝克很罕见地完全没有对手戏)。不知道柏格曼是否有意要塑造她“风骚小女仆”的形象,《夏夜微笑》和《这些女人们》( inte tala om alla dessa kvinnor,1964年,柏格曼第一部彩色电影)里她几乎完全道德解放的代言人,但当柏格曼对信仰产生质疑时,她一样可以在《穿越黑暗的玻璃》 (Såsomi en spegel,1961年)中化身成精神崩溃的女儿/妻子(饰演丈夫的当然是— —马克思冯西杜),这部片我觉得比《狼的时刻》 还惊惧;《哭泣与耳语》里她则是姊妹既爱又怕的病榻手足,虚弱的微笑让人不忍,濒死时的挣扎又压迫感十足,更别说复生后寂寞空洞的对白,虽然气若游丝却惊心动魄;在《芬妮与亚历山大》中,她几乎是客串般出现,演一个卑微又充满心机的老女仆— —《夏夜微笑》里的佩特拉(Petra)老了之后就变成这样了吗?如果意在此指,柏格曼未免太太过残忍。

早期班底与单次合作演员
在这次影展中,可以发现与熟悉的演员合作的习惯一直存在在柏格曼的作品里。最初的一位,是自第二部长片《雨中情》开始几乎无役不与的比耶马姆斯腾(Birger Malmsten),擅长诠释释放人物的他,曾演绎尝试开展新生活的更生人,与父亲剑拔弩张的水手儿子,力争上游的失明钢琴师;也曾化身为柏格曼质疑第八届艺术的电影人,试图挽回妻子的丈夫,更在《夏日恋曲》(Sommarlek)里成为芭蕾名伶(玛耶·布丽特尼尔森,Maj-Britt Nilsson,1924-2006年)的难忘的初恋回忆。

在看《夏日恋曲》时,我起初很怀疑为什么偏向以回忆的形式讲这个故事,但到结尾时理解,在回忆的框架下,失去的痛楚分外深刻,时间并非万灵丹。 -布丽特尼尔森仅能在柏格曼的早期作品中看到,却让人印象深刻。她气质婉约,柔中带刚,在《夏》中少女和女伶的扮相都极具说服力。
六〇年代后马姆斯腾虽然与柏格曼极少合作,但《沉默》里与古娜尔琳布隆(Gunnel Lindblom,1931年)一场绝望的亲热戏也让人印象深刻。甚至电视电影《面面相觑》,在空屋里实质上强奸丽芙乌曼的男子之一也是他(虽然几乎看不清面对)。
当然在大部分惯用的班底之外,也有几位仅合作一次的重要角色。替换《红杏》的艾略特高德是其一(此片为柏格曼第一部英语电影),《蛇》蛋》(The Serpent’s Egg,1976)的大卫卡拉定(David Carradine)也是少数与他合作过的英语系演员,不过我个人觉得这个选角很特别。当时卡拉定已经以《功夫》系列中的中国武僧角色广为人知— —据信昆丁塔伦提诺就是因为这样才找他演《追杀比尔》(Kill Bill:Volumn I,2003)的— —为何会参与柏格曼因为逃税风波离开瑞典,在当时的西德拍摄关于纳粹的英语片??(写到这里,发现搞不好就是因为身分错乱才找他,当然也可能只是正好档期合得上而已)

这部电影前半一直让我想到《酒店》(Cabbaret,1972),但后面简直是超展开,原本觉得是隐喻的剧情,越看越觉得未免太过直白,收尾倒是做得不错(虽然一度觉得跟早期那些突然结束,仿佛大声对观众说“好了演到这里谢谢收看”的片子很像)。柏格曼在自传中说他在这部电影里“创造了一个没有人认得的柏林,连我自己也不认得”,因而“无法获得艺术上的成功”。
另一位特别的合作对象,当然是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1915–1982)。实际上两人同姓,偏偏翻译不同,这部《秋光奏鸣曲》(Höstsonaten,1978)Bergman vs. Bergman的对决几乎是全室内的场景,镜头一开始对准在远处门框里的女儿(丽芙乌曼),原来她在写信邀请母亲来作客。当身为成功钢琴家的母亲真的来了,冲突却也随之开始。我对英格丽褒曼的印象几乎只有《北非谍影》(卡萨布兰卡,1942年)里的青春样貌,《秋光奏鸣曲》时她六十三年龄,仍旧风华绝代,演起失败的母亲在残酷的同时极度优雅,直到因背痛躺在地上的那一刻起才窥见某部分的真实。柏格曼自传里说两人间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而且英但实际上这个角色正是柏格曼的自我批判:那时的他在瑞典影剧界是呼风唤雨的绝 英格丽褒曼演出此剧本后后逝世,这次难得的合作为影坛留下了一代巨星晚期的重要演出。

维克多赫斯托洛姆(VictorSjöström,1879–1960年)是默片时代十分重要的导演,被视为瑞典电影之父。他所执导的《灵幻马车》(1923年,卡尔卡伦)是柏格曼非常喜欢的作品,并因此邀请他出演《野草莓》,两人一开始似乎也不太对盘,不过此片成为赫斯托洛姆最后的演出。古恩沃格兰(GunnWållgren,1913-1983年)亦是我完全陌生的演员,但她在《芬妮与亚历山大》里饰演大家庭的核心,威严,美丽又极度温暖,令我十分着迷。沃格兰在瑞典的表演场所相当崇高,被视为当代最杰出的演员,《芬》片也同样成为她离世前的最后一部作品。虽不知促成两人合作的契机为何,但舞台剧出身的沃格兰,曾于一九五五年演出史特林堡的《梦幻剧》(A Dream Play),此剧完全对柏格曼影响甚巨,更成为《芬妮与亚历山大》重要的收尾:“万事皆会发生,万事皆有可能”。 她来诠释这一代宗师的收山之作,仿佛呼应片以剧场始,以剧场终的完美结构。片中让我最动容的,是祖母对死去儿子灵魂说的:
「人总是同时是老人与小孩,中间那些年哪去了?当时不是觉得很重要吗。」

未完待续的电影旅程
在我的统计表中,与柏格曼合作两名以上的演员一共六十七位,实在很难在有限的篇幅中一一细谈,但忍不住推想,当代可能有半数的瑞典演员,都曾经在柏格曼长寿又多产的影视及舞台生涯中参与演出。在密集的观影过程中,几乎完全可以迅速移动到这些演员建立熟悉感,我什至在看《莫妮卡》的时候身为一个普通观众,虽然(非常奇妙的)我并非因此有“成为柏格曼影迷”的感受,但他的作品的确让人着迷,被哈利叶安德森传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我也在这略显疯狂的旅程中似乎多懂了一点电影的奥妙,还有好多好多想说而说不尽的:“啊!《穿越黑暗的玻璃》窗格的投影是十字架吧!都是观影中不时冒出心头的念头。看完这三十九部片的感想并非「终于结束了」,而不是《观女中泉》的外景怎么让我想起了《罗生门》?期待下一次在 银幕上相遇的机会。